她眼中的慌乱显而易见,她不曾想到我会在这深宫内院动手。
「靖安侯府是将门,我父兄皆是将才,我虽为女子,上不得沙场,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,若有下次,就不是这样的小小警示了。」
说完,我缓缓放开了她。
她似乎想要朝着外面呼喊,我再度出声警示:「你今日该出的风头已经出够了,再将事情闹大,便得不偿失了。」
她这才歇了心思。
我不愿与她多纠缠,宴会已经来过了,对皇后也有交代了。
回程的马车上,清荷抱怨道:「皇家也未免太欺负人了,老爷和少爷为国尽忠、战死沙场,可现在她们竟然欺负你身后毫无倚仗……」
我拍了拍她的肩膀,缓缓说道:「人走茶凉,哪有人会时时记得?帝王提起,那是不忘功臣,可若是我们提起,那便是自恃功高。况且,陛下赐婚便是在向群臣示意,他未曾苛待功臣之后,可是他只管赐婚,却并不在意我在后院是否委屈,我只是他向天下人昭示帝王之恩的工具罢了。」
她眼角泛红,却不敢再接话。
回了府中,我却接到一封信件,乃是父亲旧部传来。
我出京十来日,归来时,听闻太子请旨巡视北境,借此历练,并且请旨将婚期推迟到两年后。
此举一出,是摆明了想拖着我。
而江心月竟然大闹靖安侯府,气得祖母晕了过去。
下人在城门口找到我,我匆忙回府,刚好看到江心月正要离开,一副盛气凌人之态。
可我已明白,这是仗着谁的势。
若无皇后背后授意,她焉敢如此?
见了我,她更是出声讥讽道:「你的父兄已去,靖安侯府已经是个空壳子,待你出嫁,靖安侯府便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,江河日暮,门庭冷落……还能有几日风光呢?皇后和太子更是厌恶你,你何必死缠着不放。」
我的手紧紧攥起,哽咽道:「皇后与太子喜欢你,纵容你,你便可以这样折辱靖安侯府吗?我父兄马革裹尸,骨埋青山,如今靖安侯府无人支撑,只剩下祖母与我相依为命,你若是想要太子妃的位置,拿去便好了……」
话音落,我泪洒当场,泣不成声,更将矛头引到皇后和太子身上。
皇后想要完美隐身,哪儿有那么容易?
府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,各个指指点点,口中议论着皇后如何,太子如何,更结合多日来的流言,谈论起她的来历。
「沈家父子死在战场上,如今侯府只剩下老夫人与一个姑娘,如今还要受人欺凌,实在令人寒心啊。若是不满这桩婚事,皇家退了便是,何必这样辱人。」
「听闻这女子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,颇有些手腕,皇后很满意她,太子更是对她千依百顺的。」
「她敢挑衅,只怕是狗仗人势。」
……
流言,既可伤我,亦可助我。
皇后处处折辱,放任流言,是想我知难而退,主动让位。
可她与太子多日来的表现,与今日诸事混杂,便成了她欺辱侯府无人,这些举动足以让老臣寒心。
今日的流言,矛头所向便是太子。
江心月终是受不得这样千夫所指的场面,落荒而逃。
我看着她那仓皇失措的背影,只觉得可笑,我主动示弱,便会将她们架在火上烤。
今日这场戏,请君入瓮,特意为她备下的,不怕她闹,只怕她不闹。
而我看过祖母后,便让府中下人跑遍全城寻找名医。
一时间,闹得人仰马翻,京都世家流言纷纷。
可这一次,便不是看笑话的声音。
御史们纷纷上奏,弹劾太子私德不修,内帏生乱,罔顾礼法。
更有老臣上书,苛待功臣之后,任人欺凌,实在让人寒心。
5
太子在朝堂上被陛下当众训斥。
流水式的赏赐送到沈家,表帝王安抚之意。
身后的侍从捧着各种珍奇药材,鱼贯而入。
太子轻咳了一声,问道:「老夫人可好些了?孤特来探望。」
我微微抬手,自有丫鬟引路,带他朝着寿康院而去。
他此行前来,必是有陛下施压,做做样子罢了。
我也不必细听,不过是对祖母说些无谓的关怀探问之语。
他命侍从将一锦盒递到了我的面前,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枚青鸾玉佩。
这是皇家特制之物,只赐予太子妃,象征着身份之贵重。
可我想起了当日江心月拿出的那枚羊脂白玉,那是他的私人玉佩。
两枚玉佩,已然亲疏可见。
太子望着那玉,低声道:「你我的婚期不会再推迟了,礼部已经选定了日子,就在下月十六,而心月也愿意退居侧妃之位,此后你们二人和睦相处,便是东宫之福。」
退居?
意思是这位置是她让给我的吗?
看来经此波澜,太子还是不够清醒。
他只觉得让我进东宫大门,便已是天大的恩赐了。
皇帝将他禁足,并驳了他巡视北境和延迟婚期的请求,朝野上下无人不知。
就连此刻的登门,也是他迫于帝王威压不得不为。
可时至今日,他仍旧觉得左拥右抱、妻妾和睦便可解今日之困局。
我眸子微沉,轻声道:「殿下还是留着大婚后再给吧。」
见我不接,他有些不悦,压低声音斥道:「心月确实心里不舒坦来闹了一场,可如今父皇对我骂也骂了,对她罚也罚了,该给沈家的赏赐与体面,尽数也给到了,你还想如何?若得寸进尺,最后只会是一场空。」
他的声音里满是不耐。
「殿下此来是求和,那便该有个求和的态度!」我语气生冷,倒让他猛然清醒,又缓和了几分态度。
他自是还要与祖母再闲话几句,可我转身出了寿康院,便看到江心月在池塘边站着。
祖母的院子,她现在应该不敢进。
今日被迫前来,虽是俯首低眉之态,可我仍旧看到了她眼底的那一丝不甘。
听闻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在东宫住了一个月,奉命调教江心月,这次她大概能深切感受到深宫禁院里折磨人的手段。
她的脸色有些苍白,眼神也有些飘忽。
可是,这还不够,我还要告诉她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。
「你长得很像一个人,如今的大理寺卿的夫人。」
她嘴唇微颤,满眼震惊,神色张皇地望着我,「你说什么?」
我再度重复道:「你与如今的大理寺卿夫人有七分相似,太子透过你在看另一个女子,一个他求而不得、遗憾错过的女子……」
6
「不可能。」她往后踉跄了一步,眼底尽是恐惧与不安。
我知晓她在恐惧什么。
她一身荣辱皆系于太子,宫中的小小惩戒虽能让她受些皮肉之苦,却不能动摇她的根本,唯有太子的心意,才是她万万不敢失去的东西。若是过往的恩爱情浓尽是作假,所有温柔目光皆是投射她人,以后她又该如何自处?
这些,都是她该去面对的。
「你可以自己去看一看那夫人的容貌,再对比东宫藏书楼内的画像,便可以得出答案了。」
三年前,我曾偶入东宫藏书楼,看见那副画像,才得知太子那隐秘不能言的心思。
当日江心月当街拦下我的马车,我看清她容貌的那一刻,更加确认了太子的心意。
江心月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,就连太子出来,她还在失神状态,而后亦步亦趋的跟上。
他们离开时,我看到了府外那鸾舆凤驾,真是奢华异常,引人瞩目,周围的百姓皆在议论纷纷。
真是好大的阵仗。
太子这般大张旗鼓地来,不过是为了让帝王让百姓看见他亲自来了,以此来平息流言。
我看见他伸手拉着江心月上了那华丽车架,声势浩大地离开。
这般招摇过市,他还真是用心良苦呢。
回到府中,我便守在祖母床榻边上。
她靠在榻上,缓缓转着手中的佛珠,低声道:「这次的事,你做得很好。」
我沉声应道:「幼时祖母便教导我,就算靖安侯府只剩女子,也绝不可任人欺凌,我一直记得。」
那日在城门口下人寻来的时候,话语中似有暗示,我就猜到了祖母的打算,便将计就计,故意将事态闹大,亦主动示弱,借世人之口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。
后来他们看到的便是皇后和太子对我不满,借江心月之手大闹侯府,欺辱侯门无人,意在退婚,气得祖母急怒攻心,而我无依无靠,被逼无奈只能将太子妃之位拱手相让。
祖母怒极晕厥,我泪洒当场。这些已经足够让京都的流言呈现出另一个走向,那便是皇家出尔反尔,意欲悔婚,并苛待功臣之后,欺凌沈家无人,纵容她人折辱。
当日父兄苦守青阳关,直至最后一刻,不退不降。
风雪压城,亦埋骨此地。
此后,沈家便只剩下我和祖母两人了。
消息传回的时候,帝王为昭示他的圣恩眷顾,便赐下这桩婚事。
可时移事易,世人健忘,便再也无人提起青阳关之战的凶险,更无人记得我父兄的牺牲。反而只看到沈家后继无人,靖安侯府江河日暮,便也觉得我配不上太子了。
在皇后眼里,这京门世家里多得是高门贵女能与太子相配,为他提供助力,让他的东宫之位稳如泰山。可偏偏皇帝用他的婚事来向世人昭示恩德,用东宫荣耀来为没落沈家添彩。
皇后想私下给我和祖母一个难堪,让我知难而退。可后来的事态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,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了。
她对江心月不吝赞美,处处偏爱,不过是想助长江心月的嚣张气焰,利用她来对付我,却也从没想过将太子妃之位给江心月。
至于太子和江心月在民间的大婚,于皇后而言,不过是一场荒唐,提都不必提起,可她仍然给了江心月希望,让她滋生本不该有的野心,成为被利用的工具。
祖母拍了拍我的手,满眼担忧道:「我这把老骨头能为你做的不多了,可太子并非良人……」
「我明白,所以这局棋……并未结束。」
我话音落,祖母似乎明白了我要做什么。
太子以为今日便是和解,此后妻妾和睦,困局得解。
可惜,这并不是结束,只是一个开始。
7
我回了院子,清荷为我端来热茶。
我正低头饮茶间,她又开口道:「太子殿下此来,竟然还带着那个狐媚子,分明是没有将小姐您放在眼里,一味地偏爱她,这成婚后您的日子可怎么过啊?皇后也向着她说话,您就是受了欺负都无人出头,到时候又身在东宫,岂不是任人欺辱了……」
我听着她这熟悉的论调,反问道:「那你觉得我该如何?」
她接话道:「自然要趁着如今形势闹上一闹,给东宫一个好看,让她们不敢小瞧了您。」
我将拿起的茶盏又轻轻放下,抬眸凝视着她,「清荷,你入府三年,我待你也算不薄吧?」
「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,今日何出此言呢?」她仍旧笑意盈盈地说着。
「很好,既是恩重如山,那到你报恩的时候了,我要见你背后的主子。」
我声音和缓,可她脸上笑意戛然而止,眼眸中闪过慌乱,仍然倔强说道:「小姐在说笑吗?」
「我厌恶背主之人,却容了你这么久,非要等利刃落在你的脖子上,你才知道我是不是说笑吗?」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。
她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,「小姐恕罪。」
「去吧。」
暮色渐起,她匆匆出了府门。
我负手而立,看着她远去的背影。
次日清晨,她已跪在我的面前,低声道:「主子约您今日相见。」
我和她一起坐马车出门,可是出了城门后,她便用轻纱蒙住了我的眼睛。
到了目的地之后,牵着我的手走进了一座宅子,似乎是绕过了层层回廊,才带我走进了一个院子。
取下面纱的那一刻,我看着眼前人,没有丝毫的意外。
「四皇子殿下,果然是你。」
我抬眸望去,只见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,上面绣着银色云纹,密密麻麻的纹路尽显奢华。
他落座于高处,漫不经心地看着我,眼神似乎闪过一丝意外,沉声道:「清荷从前说过你有玲珑心窍,她无法左右你的心思,却不想你竟聪慧至此,猜到了本殿的存在。」
「我不仅猜到了您的存在,还猜到了江心月的身边也有一颗如清荷这般的棋子,助长她的野心,左右她的心思,让她一步步地按照你的想法去行事,再加以利用。」我目光直视着他,话语中满是笃定,并非试探。
他脸上那份漫不经心的审视与打量渐渐褪去,转而缓缓笑道:「如你所言,你猜对了。她不过是一个江南渔女,若是没有我在背后谋划指引、暗中相助,她又怎会顺利找到太子?又怎会有今日想成为东宫女主人的野心?可惜了,她发现不了。倒是你,既然看透幕后之事,还执意来见我,意欲何为?」
他不仅在我的身边安插了棋子,也在江心月的身边安插了棋子,他想用这两颗棋子左右我们的行事,这双无形的手很早便已入局,为的就是让我与江心月相争,事态扩大后,我们二人便也成为了他局中的棋,其后各方势力相继下场,东宫自会生乱,太子备受打压,正是如今的局面。
清荷是三年前入府的,他的手在三年前就伸向了靖安侯府,也伸向了我的身边。
早早就布下了棋子,只因我是未来太子妃。
而江心月救下太子则是在一年前,成为太子在民间的妻,其后种种,更是他步步策划、暗中指引。
我轻笑道:「殿下问我意欲何为?是在担心我坏了殿下的事?」
他眸子微沉,难辨喜怒。
我清声道:「殿下大可不必有此担忧,我看透此局,却不愿破局,来见执棋人,只为告诉您,我不会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,却会是绝佳的盟友。」
他终是抬头看向我,眉头微挑:「你想让我助你?」
我眼眸微抬,直视着他,自有从容之态,反驳道:「不!殿下说错了,是我在助你。」
他之前的怠慢态度已然尽敛,眼神中透着几分惊诧,而后正色道:「你说什么?」
「殿下想要东宫易主,而我愿助殿下一臂之力。」
我话音落,可他仍在犹疑之中。
我再度出声:「殿下让清荷在我身旁极尽挑拨之语,不就是想让我声势浩大地退婚吗?以此力挫东宫锐气,让太子在朝野之间声名受损,尽失人心。而我知晓殿下的谋算,却乐意成全殿下。」
一语罢,他的眼底尽是不可置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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